单调的日光。
简单的心跳。
“山的那边原来不是海。”她说。
阿晴从小店老板手里接过一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可乐,把几个带着余温的硬币放在柜台上。她吸吸鼻子,没走几步,便听见身后有人唤她。
“喂!”
未转头,少年的温暖已拥了来,烘得她脸上有点发烫。
阿晴下意识把可乐抱在前胸,警惕地向一旁跳了几步,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孩。
“干什么,又不抢你的。”
男孩的声音噙着细碎的笑意。他懒懒地举起手,一双漂亮的眼睛也跟着弯起来。
“就这么喜欢喝可乐?”
他说话有些拖沓,好听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,显得缱绻而慵懒。
阿晴兀自向前走了几步,拧开瓶盖。
带着气泡感的气响混着阿晴不满的嘟囔。
“要你管。”
她举起瓶子,看着阳光穿过褐色的气泡。
镀了光晕的二氧化碳挤在一起。
浮动着。折射着。
单调的日光。
简单的心跳。
男孩似笑非笑地看着阿晴。
“小姑娘,现在可是大冬天。”他努努嘴,“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,我可看见了。”
“你才小姑娘。”阿晴白了一眼,“外头比冰柜还冷。”
“冰柜肯定早就不开电了,你当人店主是傻子啊。”
少年看着女孩。
她正喝一口可乐,眼睛眯成一条缝。
或许是因为可乐有点冷,或许是因为阳光太刺眼。
又或许只是因为早上没睡好,睁不开眼睛。
嘴角悄悄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。
——好像很久很久以前,初次见面。
——那样和煦。
“你在干嘛?”
“喝可乐。”女孩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桑隅。
一阵沉默,女孩感觉自己的回答好像不甚妥帖,于是慢吞吞地加上一句。
“你想来一口吗?”
桑隅不知道该说什么,没头没脑地回道:
“不健康。”
“当你拧开瓶盖的时候,可乐就在变成水的路上一去不返了。”
女孩举起可乐瓶,对着阳光不禁眯起眼睛。
“——所以四舍五入一下,喝可乐跟喝水没什么区别。”
“......”
“......”
桑隅明显被这惊世骇俗却又不毫无道理的逻辑呛了一口。
待他缓过神,讷讷地问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;却在定格眸光的一刹被夺走了呼吸。
女孩的肩上洒着阳光,汽水瓶像一块干净的褐色琥珀。
金色轮廓,淡薄辉光。宛若神迹。
灿烂中的她,亦若神明。
眉眼温柔,眸色恬静。
似是祷告,亦是悲悯。
“阿晴。”她偏过头,脸上读不出什么情绪。
“我叫阿晴。”
——阿晴?是晴天的意思吗?我问她。
——她摇头。她说她叫落晴。
——是她爸给她起的。
——不会到来的晴天。
桑隅的父亲是个船商,半辈子都晃荡在海上。
偶回家一趟,也顶多待上十天半个月,就耐不住下海的渴望,抛帆收锚。
桑隅喜欢扑在父亲怀里,听他讲航海的故事。什么马铃薯发芽还被厨师不小心丢进锅里啦,新来的年轻水手吐了满甲板啦,遇上别的船队互相交换礼物啦,他都喜欢得紧。
虽说桑隅大了,不好意思跟父亲躺在一张摇椅上;他却还是一听到这些事情,就是站在一旁眼睛也闪闪发亮。
桑隅父亲每次回来吧,总会给桑隅带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。有时候是一口袋的胡桃,有时候是几颗珍珠,有时候是一个小小的玛瑙坠子。
桑隅最中意一个褐色的皮夹。
桑隅的父亲知道皮夹大概不是桑隅这年纪用得上的,可见桑隅欢喜的样子,便给了他。
皮夹是羊皮制的,软软的。浅褐色泛着柔和而温暖的光泽。里头总装着桑隅的几件宝贝,诸如弹珠、火柴、细细打磨的小卵石什么的。只是彼时桑隅不知珍惜,随意把皮夹塞在口袋里肆意乱窜,几个边角都已磨坏了。
搬家后,桑隅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取了出来,小心地擦了一遍又一遍,最后用一块布包住,放进了最上一层的抽屉。只有父亲偶然来兴,又向全家滔滔不绝航海往事时,他才恋旧般地把皮夹拿出来,放在胸口,屏住呼吸,听它与心跳的和弦。
月光如华。
静静地。
少年的心事洒了一地。
好像千年前的夜晚,
散落一地的霜。
雪白的。
动人心魄。
桑隅初到这个被山环抱的城,最先熟悉的是小卖部的老板娘。
他们家原先雇了个阿妈,专门管三餐起居的。搬家后,买东西这个任务,便落到少年桑隅肩上。
几次了,他与一个手里拿着可乐的女孩擦肩而过。
终于,桑隅在某一天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。
本来想问问女孩为什么老买可乐,话到嘴边又开始担心这样会不会不太礼貌。
女孩也不急,盯着他。
桑隅脑袋一白,愣愣地问道:
“你在干嘛?”
女孩很奇怪,歪着脑袋。
“喝可乐。”
“——你想来一口吗?”
桑隅顿时震撼,不用照镜子都能想象到自己脑门上的黑线已经黑出漫画框了。
他小心斟酌着字眼,缓缓地回道:
“不健康。”
“碳酸不太稳定。”女孩举起可乐瓶,阳光落了满眸。
“当你拧开瓶盖的一瞬间,它就不再是可乐了。”
“——所以四舍五入一下,喝可乐跟喝水没什么区别。”
桑隅愣住了。大脑飞速运转却跟不上女孩的神逻辑。
不、理、解。
但是好像,有、道、理。
他缓缓,突然想起还不知道女孩的姓名,于是讷讷地问: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然后自然地抬头,却瞬时被夺了心魄。
女孩周身浸没在阳光里。
阳光为她勾勒金色的轮廓。
这是独属于她的铠甲,亦是堡垒。
金鳞眩目,溢彩流光。
坚不可摧,却又破绽百露。
眸中平静,或许再大的石子也掀不起波澜。
像一个堕落的神明,丰满的羽翅已经凋落支离。
那是麻木吧。
也是悲悯。
......
少年的夏天是奔跑在荒原上的风,吹来轰轰烈烈的雨季。
只消疯玩一场,心事皆抛,星河明朗。
——原以为真的能够什么都抛下。
——可是荒原的雨季,谁能够利落地全身而退。
——不留下一点被雨打湿的痕迹?
那天暴雨,桑隅看到了独自坐在长椅上的落晴。
雨很大,一把伞兜不住两个人。他索性把装着菜和酱油的塑料袋放在长椅上,用伞遮住,走到她面前。
“阿晴。”他试探地唤了一句。
落晴抬起头,撞进少年清朗的眉眼。
——实在太干净了,总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。
——少了什么呢。
她恍然间回到了从前。
她想起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笑靥如花。
拥抱的温暖。
三个人彼此交流的心跳。
“阿晴在姑妈家要乖。”女人的声音温柔,流淌过岁月的痕迹。
她轻轻拨弄小小的落晴垂下的发尾,把她的碎发撩到耳后。
“要听姑妈的话,多帮点忙。”
“好好学习,早点翻过这山。”
“——这山的那一边就是海啦。爸爸和妈妈就在那里呢。”
她努力拉住女人的衣角。女人却摇摇头,男人走近,拍拍落晴的手背。
“听话。”
“海是什么样的?”落晴忽然抬起头问。
“蓝色的。”男人想了想,说道,“蓝色的,有白色的浪花扑上金色的沙滩。”
“浪花又是什么样的?”
“嗯......浪花就是水花呀。”男人耐心地解释,“花一样的,可好看了。”
“我也能跟你们去看大海吗?”
“以后就能了。”男人揉揉落晴的小脑袋。
“阿晴还小呢。”
“——翻不过山,就累得要爸爸背了。”
男人的笑意在脸上浅浅地绽。
落晴松开手了。
姑妈把她哄进家门,她却总是回头看。
企图再多看一眼那遥不可及的背影。
——喂。
——山的那边真的有海吗。
——她一直在想。
记忆温暖的潮水退却,留下心底一片潮湿。
冷。好冷。
头发紧紧贴在脖颈,雨水或是泪水肆意地淌了一脸。
暴雨在耳边如雷作响,耳边也是花花的一片了。
世界的色彩好像缺了些饱和。
平平白白的。
落晴愣愣地看着少年。
下一秒,她直起身来,抱住了他。
大腿上的可乐瓶滚落,重重砸在地上。
褐色的气泡顿时挤满了可乐上方的空间,像水的涫沸,却冰冷。
心口因少年的体温热起来。
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,浸透桑隅的T恤衫。
落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空落落的屋子的。
男孩把她送到门口,一个人全淋在雨里,还不忘叮嘱她赶快擦擦雨水,换身干爽的衣服,千万别感冒。
——“喂——”
——“你明天还来吗——”
——“不是、我是说,你明天还去便利店吗?”
落晴拿着两瓶可乐走出便利店。
日光刺眼,穿一件白T的桑隅坐在外面的塑料椅子上。
“什么时候来的?”她眯眯眼睛。
桑隅站起身,弯起漂亮的眉眼。
好像昨天那个拥抱,把心融化了。
少年的体温似还停留。
“刚来。”
盛夏当值,只因下了一天的雨水而暂退了些燥热。
夏虫聒噪,阴浓当消。
“哦。”落晴递了一瓶可乐给他,“喏,给你的。”
“——昨天,谢谢你啊。”
“谢什么啊?”桑隅接过可乐,吊儿郎当地说。
“......”
“......”
“谢谢你送我回家。”落晴斟酌。
“没别的了?”
“......?”她一时语塞。
“还有什么?”
“......?”
这回轮到桑隅摸、不、着、头、脑。
“不是吧小姑娘,”他扬起一道眉,“抱完人不承认?”
“......”
落晴深吸一口气。
“——我这不是,怕你害羞吗?”
“行......”桑隅拧开可乐瓶盖,炸开一声气响。
“你真贴心。”
——时间要是一直停留,该多好呀。
——夏天不会结束,日光不会落幕。
——不会又看你,一个人哭。
“为什么这么喜欢喝可乐?”
“二氧化碳在嘴里沸腾的感觉很爽。”
“——有点麻麻的。”
桑隅很奇怪。落晴一个女孩子,还是上学的年纪,却独自住一间屋子。虽然小城的人多朴实得叫人觉得好笑,一个人总还是不安全的。
他第一次问落晴,就被她白了一眼。
“用不着你操心。”
那天是个阴天。桑隅从没见过这么厚的黑云。
天边雷声翻涌,闷闷的仿佛已经歇斯底里,没了气力。穹顶仿佛已经承受不住乌云的重量,摇摇欲坠了。莫如千军万马,顷刻把人间压塌。
“要下雨了。”他自言自语,“我得先去买把葱,再忘记,妈又怪我了。”
其实家里好像有葱。但他记不太清。
落晴抓着把伞,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。
“怎么一下雨就跑出来?”桑隅问她。
“啊?”落晴没发觉他走近,吓了一跳,“要下大雨了,你出来干什么?”
“买东西。”
“......”
“那你呢?”桑隅扬眉。
“谁教你的臭毛病?一下雨就往外跑,也不怕淋傻了。”
“谁教我的?”落晴缓缓地起身。她歪着脑袋,好像在思考。
带着潮气的风吹起她的碎发。毛毛躁躁的,有点可爱的样子。
“我姑妈吧。”
“我以前跟姑妈一起住在这里。”
“后来他们走了。”
“怎么会走了呢?把你一个人放在这边。”
“——叫人不放心啊。”
落晴睁大眼睛。
漆黑的双眸,泛着空洞而不知名的光泽。
“让人不放心吗......”
——“他们对你不好?”
——“她们都是很好的人哦。”
落晴跟着姑妈一家住了十年。
姑父因为生意,极少回家。姑妈白天则上餐馆打点零工,晚上回家做完一天的家务。
落晴应该有两个表姐。小表姐比她大三岁,她唤她阿惠。平日里落晴的功课,都是阿惠辅导的。一些家务活,也是她在母亲回家前干完的。
阿惠的性格极好,很像姑妈。好多问题讲了四五遍落晴还是不懂,她也耐着性子,温声细语的。有时落晴心情不好耍脾气,她便耐心地哄,直到落晴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,冲她吐吐舌头,乖巧地帮着洗盘子。
大表姐她只见过一次,还不甚真切。
那天傍晚时候,姑妈刚回来,门铃突然响了。阿惠一手还拿着湿淋淋的抹布和碗,一手却抢在母亲之前压下了门把手。
哐当一声。
瓷碗碎在地上。白瓷片飞了一地。
“姐!”
“妈呢?回来没有?”一个女声传进屋。
姑妈本坐在椅上剥毛豆,一听到那女人的声音,身体僵住了。顷刻她回过神,一把扔下手里的豆壳,往门口冲。
“你进去!”
她把阿惠拉到身后,把门从背后摔上。
“谁呀?”落晴听到响动,丢下作业从房间走出来——虽然说是房间,不过是一片用帘子分开的小空地——就对上还怔在原地的阿惠。
“谁呀?”她又问了一遍。
阿惠这才看向她,说:
“我姐。”
落晴透过糊上了纸的玻璃窗,隐隐约约能看到两个女人的身影。她们一开始好像在聊天,突然,姑妈重重地推了女人一下。女人一个趔趄,却没有再走回原来的位置。
“妈!”
落晴隐约听到女人的叫喊。
“妈!”
可是姑妈没有把自己的女儿拉回怀里。
她后退几步,仿佛腹部被打了一拳,缩着腰,同样歇斯底里地喊:
“我没你这个女儿!”
“你有本事走了,就别再给我回来!”
阿惠说,她姐在十八岁那年跟一个流浪歌手私奔了。
“那个男的蛮靠谱,对她挺好,对我也挺和气的。就是没个稳定工作。”
“临走前她跟我妈说了。我妈哭得好伤心,却没有留她。”
“我爸第二天知道了,气得发狂,我吓得躲在柜子里一上午没出来。”
落晴再没见过这个大表姐。
——如果我是我姐的话,我也走。
——但是现在,我妈就只有我了。我得陪着她。
落晴一直都记得,在她十二岁的夏天开始,姑父似乎因生意频频失利,回家的次数陡然变多。每次都带着熏熏的酒气和呛人的烟味,嘴里永远倒不干净大大小小的抱怨和咒骂。落晴一听到门锁被粗暴地扭开,胃里就一阵酸意上涌,直犯恶心。
“张百灵!”他吼着姑妈的名字,“张百灵!”
“我回来连水都不会端!”
姑妈掀开帘子朝两个女孩写作业的方向看了一眼,又马上急急地走进厨房里倒水。
开水从热水瓶流出来,咕噜咕噜的声音。阿惠似乎怔住了。她紧紧拉住落晴的手。落晴能听到她已经紊乱的粗重的呼吸。
“阿惠——”落晴小声唤了她一声。
哐!
瓷片粉碎的声音。
伴随男人愤怒的吼声。
“蠢死了的东西!倒个水都倒不好!”
阿惠猛地起身拉着落晴,把二人塞进一边的衣柜。
四处昏暗,只有门缝隐隐透出一道光,在阿惠写满慌乱的脸庞上拉出一条线。
衣柜里塞满的衣服让落晴忍不住想打喷嚏,空气里还有樟脑丸甜腻的味道。
阿惠突然伸手捂住落晴的嘴巴。她的手冰冷,粘着黏腻的冷汗。落晴愈发喘不过气了。
“你想烫死我吗!”
咆哮还在继续。
“张百灵我告诉你,不要我不在家久了就以为自己真的算什么东西!”
“我要是不在外面要死要活地做生意,你还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!”
“什么?你说什么!”
轰轰隆隆一阵椅子擦过地板的声音,以及刺耳的爆鸣。
“你看看你这幅模样,”男人极为大声地冷笑。
“就是拿去卖,也没哪个男人会要吧。”
“对不起......”张百灵忽然开口了,“对不——”
啪!
清脆的巴掌声硬生生撕开了她的话。
“对不起有个屁用!对不起你能生个儿子出来吗?”
啪!
“废物!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!”
“你那死鬼女儿也跟你一个德行!什么男人都能跟着跑!”
男人愤怒的声音又充斥了整个屋子,夹杂着响亮的巴掌声和女人含糊不清的低语。
虽然隔了一扇柜门,仍旧无比清晰地,传到落晴耳里。
她浑身颤抖得厉害,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打那个男人一巴掌,但是阿惠把她抓得死死的。
“不要去......”她在哀求。
男人发够了脾气,摔门走了。
落晴小心翼翼地推开柜门。门外也很暗。她扭头,窒息的沉默里,阿惠已泪流满面。
周遭还有男人留下的刺鼻酒气和烟味,混合一丝腥甜的血液气息。
客厅,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,地板上是大块大块的水渍,桌椅翻倒,一片狼藉。
张百灵的身子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靠在茶几腿旁,头发因水黏成一绺一绺的,额上还裂了道口子。
落晴一看到血,人都傻了,站着动也不敢动。阿惠倒勉强颤抖着身子,熟练地搬起椅子从衣柜上面拿了一瓶药水和一根棉签,跪下来给母亲上药。
“妈......”阿惠的声音带了哭腔,“妈......”
“妈,我们走好不好?”
张百灵眼神空洞,直直地看着女儿。她轻轻摆了摆头。
“妈!你还要跟这个禽兽过多久!”阿惠忽地哭起来。但是小小声的,不成调子的啜泣。
“我真的不能走啊......”女人回答,亦是自语。
“我离了他,就什么也不是了。”
落晴呆呆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,说不出话,也流不出泪。
张百灵像一个地缚灵,被男人的言语和各种羁绊禁锢在如此的方寸之地。
也许往昔之时她是一只婉转百灵,而岁月如今已成了笼中夜莺。
飞不出精致的栏壁,便放弃了苦苦追寻。
亦失了一颗渴欲自由的心。
阿惠告诉她,张百灵这些年打工已攒了一些钱,终有一日她们可以离开。
“也就再忍忍吧。”她的脸庞终于浮现一点疲惫的笑意。
落晴想,她们除了忍,好像也做不了什么。
尽管如此,男人走后的第二天,小小的屋子又重新恢复了平日的舒适温暖。
落晴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。
学习,拌嘴,做家务,跟阿惠轮流去小卖部买可乐。
只是她不愿意记得的,一抹浓烈的暗红,藏在笨重衣柜里的白毛衣下边。
小半夏日,序曲未终。
浅薄的流年渲然而去,两个女孩子也抽条似的长开了。
阿惠高三了,她笑嘻嘻地对落晴和张百灵说,她要赚很多钱,然后带着她们到小城外边。
落晴在床边读书,阿惠从她身旁凑过来。落晴突然举起那本书,指着一段问阿惠:
“阿惠,你说,这里山的那一边会是海么?”
阿惠顺着落晴的手指,目光微动,笑意随即溢了满脸。
两个女孩子,像画眉山庄的凯茜小姐一样向往山那边的世界。
“等我赚了钱,我们就去海边。”她的眼里跳动着欣喜。
放眼虽是千山,心有波涛大海。
平白的日子仿佛撒上浅浅星光,给女孩们的眸里装点淡淡璀璨。
直到那天晚上。
他回来了。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。
——她以为这应该是要习以为常的。她以为。
落晴正在浴室里。花洒的水声淹没了门锁被拧开的声音。
她隐约感觉到什么,扭头看向一边的窗户,手里的花洒也跟着转了过去。热水扑在磨砂的玻璃上,霎时模糊的茶色稍变清晰。
伴随一句粗重的咒骂,她看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外,捂着眼睛。
落晴抓过一边的毛巾,把自己藏在浴室的角落,心脏仿佛被捏紧了,灌上沉重的铅。花洒在地上自顾自地喷着热水,乳白的水汽浓厚得攫取了她的呼吸,好像要把她溺死在这里。
不久,她听见客厅有瓷片摔碎的声音。
“臭婊子!”男人粗重的喘息。
桌椅摩擦的声音开始占据落晴的神经,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。她慌忙穿好衣服,强压内心的恐惧,握住门把手。
她看到男人拖着张百灵的头发,一脚踩在她柔软的腹部。他抬手,像拎土豆一样提起女人的半个身子。
“贱人!”男人的声音突然高亢,“跟你那狗屁兄弟一样是贱人!”
“自己跟着女人跑了,让我来养他的贱种!”
张百灵闭着眼睛,紧抿着唇,像个毫无生气的提线木偶被男人摆弄。
“跟你说话呢!”男人暴怒,把张百灵甩到墙上。
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在雪白的墙壁上,滑落,拖出一道红色的印。
她还是没说话。
“妈!”
阿惠从厨房冲出来,手里的抹布还湿嗒嗒地淌水。她的脸很红,不知是被厨房的闷热蒸熟了,还是心火沸起来烫的。
她把布扔到一边,好像不顾一切地扑向自己的妈妈。男人冷哼一声,一手拽过她的衣服领子,把她的脸拉到自己下巴边上。他身上的酒气几乎要把她熏晕。
“贱种!”他费力地说出两个字,咬牙切齿。
“我什么时候养了你这么一个白眼狼!”
“你这样是要坐牢的!”阿惠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,“你是要杀了她!”
“——那又怎么样?”男人轻蔑地发出粗重的嗤笑。
“我可是她男人。”
落晴眼看着男人的拳头要落在阿惠身上,脑海空白,不假思索地冲出去抓住男人的手。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小女孩,根本不可能掰过男人的臂膀。她被男人轻轻一甩,摔在地板上。
“我说怎么没见到那个小婊子。”
“原来一直躲着看笑话呢。”男人斜过眼睛。
“你怎么也跟你妈一样?”
“是个贱货。”
“不许你说我妈妈!”落晴瞪着男人。
“哼。”男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,“都快十年了,是死是活都说不定。”
“你胡说八道!他们到海边去做生意了!”
“你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黄毛丫头,说我胡说八道?”
“这破烂地方,山的之后只有山,哪里来的海。”
“这种话,也只配骗骗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。”
“都这么久了,呵呵,你不会真没去看看,哪怕去打听一下吧。”
“张百灵的兄弟,就是你亲爸,在外面赌输欠了一屁股债,做生意也蠢得别人骗。带着自己女人跑了,还把你这小贱种丢到我的肩膀上!”
“这人渣的话,你怎么现在还信呀!”
“你别说了!”
落晴从地上爬起来,从一边的柜子上抄起一个碟子摔过去,却砸在了男人的脚边。
“你想打我?”
他愤怒地朝落晴丢出几块碎瓷片,“你要打我?”
他重复着,嘶吼着。
“你不准动她!”阿惠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男人,死死地跪在地上抱住男人的腿。
男人丝毫未迟疑,一拳打在女儿的左半边脸上。
“你个吃里扒外的臭丫头片子!”他大吼一声,却依旧被阿惠死死地抱住,迈不开步。
“阿惠!阿惠!”落晴看着男人的拳头雨点一样砸在阿惠身上,泪水害怕得跳出了眼眶。
“你快走呀......”
阿惠的眼泪从红肿的脸颊缝隙里流下,血从额角渗出来,成一条红色的溪。
落晴看见平日里温温柔柔的阿惠,此时此刻像一具磐石长在男人脚边,头破血流。她感到一阵晕眩。她不敢走。
“你快走!”阿惠又喊,男人还在打她,试图挣脱。落晴抖得站不稳,跌跌撞撞地磕到桌角,一脚踩在一边的碎瓷片上。
剧烈的疼痛让她刹时清醒。她扭头朝门外跑去。
跑去哪,她也不知道。
脚痛,就忘掉。
外面下着雨,模糊她的视线。
她听见重物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和阿惠的尖叫。
她听见男人好像要把她们撕碎的怒吼。
她听见身后有重重的脚步声。
——不是的,是幻觉。
她对自己说。
心脏跳得飞快,像沉闷的鼓点。
双腿发软,脚底的裂口越来越痛,应该流了很多血。夏日的闷热和冰凉的汗冰凉的雨一同灌入后背,她喘不过气。
她听见身后有重重的脚步声。
“不是的!是幻觉!”她在喘息中嘶喊,在雨幕中狂奔。像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浪者。
她听见身后有重重的脚步声。那么真切。
她不敢回头,害怕一回头就看到那张令她惊恐的脸。
她好像已经问到男人身上的刺鼻酒味。
她还在狂奔。像落魄潦倒的末路人。
终于,她看到前面有一点的亮光。
黄澄澄的,在眼前平添一抹暖色。好像“希望”的颜色。
她听见身后有重重的脚步声。
她仍在狂奔。
她扑向那抹温暖。
——是一间便利店。
之后的事情好像放旧胶片一样在混沌中一闪而过。
便利店的老板娘给她塞了一瓶可乐,把她抱在怀里。
她隔着玻璃,看到躺着阿惠和张百灵的担架在红蓝交替闪烁的光影里不见。
男人逃走了。
张百灵躺在病床上,阿惠的记忆将永远停留在这个夏天。
从此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了。
从此一下暴雨她就会害怕,会做噩梦,好像那个男人回来站在她的窗边,一只眼红肿而显得十分狰狞。
他举起碎瓷片,手上的血顺着手臂流下去。
她害怕。
她在雨中狂奔。四处荒芜,大脑中只有一个声音——“你快走呀......”。
她不停地向前跑,眼前没有亮光,肺拼命地收张。
她在绝望之时猛地睁眼醒来,和天花板上的灯对视。被子全被踢在一边,她身上一层冷汗,好像刚下过一场雨。
后来她一下雨就跑到小卖部。
她也不进去,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。
呆呆地,拿着一瓶可乐。
——你听哦。
从前阿惠和她一起并肩坐在这里,晒太阳、喝可乐、看日落、吹晚风。
阿惠扭开瓶盖,凑近落晴的右耳,开心地说:
“嘘,你听哦。”
耳里回荡着淅淅沥沥的跳动声,还有细细的水珠跳出来落在耳旁。
“——好像下雨啊。”
“真的,好像下雨啊。”落晴喃喃地说。
她独自一人坐在雨幕之间,企图让雨水把自己灌醉,就此沉沦在那个夏天。
可是她遇见了桑隅。
一个不知为何搬进这个小城的少年,一个老是在便利店门口盯着她手里可乐的少年,一个第一次聊天却傻乎乎问她在干嘛的少年。
一个暴雨天陪她淋雨的少年。
一个借给她拥抱的少年。
久违的温暖占据整个胸腔。
——“哈哈,你就别担心啦,坏人嘛,终究会被绳之以法的。”
——“要是他敢回来找你,还有我呢。”
——“我保护你啊。”
落晴渐渐不做噩梦了。
那个男人的身影从窗边淡去,她再不需拼命奔跑了。
因为有一道光,跟在她后面。
岚雾弥散,天空放晴。
如此,落晴完全没想到男人还敢再出现在自己面前。
“小贱人,”他一步一步地走近,喊,“你害我丢了一切!”
落晴捏紧手里的可乐。
天黑得要坠下,昭示着一场暴雨将至。
落晴突然扔下手里的瓶子,扭头就跑。但男人比她跑得更快。
他拽住她的手臂,让她不能挣脱。
“警察都在抓你,你怎么还敢出来?”落晴感觉小臂快被男人捏碎了。
男人扯出一个几近疯狂的好像快意的笑。
“是。但我就是进去了,也要先跟我的好侄女说一声。”
“没想到才多久不见,她就不认我这个姑父了。”
“女人胳膊不要向外拐呀,来,跟姑父回去。”
男人猛地把她拉动几步,落晴只好伏在地上用浑身重量扯着男人。男人把她拖了几步,冷哼一声:“呵。”
“你过得倒挺好,长了不少。”
“到家,让姑父好好看看。”
落晴突然扭过头,一口咬在男人的手臂上。男人吃痛,手一松,她趁机向前跑了几步,却又被男人抓住。
“你跑不掉的!”他吼道。
雨倾然而下,模糊落晴的视线。
好像那个暴雨天。
但她相信自己不会是孑然一身。
因为她的身后,有光。
——“喂,你相信光吗?”
下一秒,桑隅的背影闯进落晴的视线,挡住男人的身影。
“你是谁?”桑隅眯起眼睛。
男人愣了片刻,随即笑起来。
“你怎么这么贱,”他说,“偏学着找男人。”他向前走几步。
“你是谁?”桑隅不打算退让,皱紧眉。
“我是她姑父。”
“我们家的家事,你就别管了。”
“要是我偏要管呢?”
男人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。
“小伙子长得倒标致,不过这儿好像有点问题。”他拿手指指太阳穴。
“你不是我姑父。”落晴突然开口了,她手里握着不知何时掏出来的手机。
“我报警了,你逃不掉的。”
男人似乎被震栗了,嘴里低低地嘟囔着什么。他突然朝落晴扑过去,企图抓住她;但桑隅抢先一步把他拦住。男人见闯不过去,提起拳,桑隅眼尖手快,抓住他的手臂,顺势把他拉倒,两个人不顾地上狼狈泥泞,扭打在一起。
尖锐的鸣笛声在繁杂的雨声中驶来。
男人被桑隅摁在地上,嘴里骂骂咧咧不停。
落晴看到男人戴上银手铐,走进警车。
男人看了她一眼。目光里夹杂着愤懑和恨意。
“你害我失去了一切!你进我家门的时候,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!”
落晴神色平静。她眸中闪烁,冷冷地说:
“不是我害你失去。”
“——而是你,根本不配拥有。”
男人被带到警察局,落晴和桑隅也得跟去做笔录。民警说,男人在逃脱追捕的时还陆续犯下几起抢劫案,情节严重,只是蹲守那么久,没想到是在这个小城里最终落网。
......
......
桑隅和落晴从警察局出来时,雨已经停了。
落晴的思绪还是一片混乱,让她晕乎乎的。
走了几步,她便看到一个容貌端丽的妇人在一辆车边朝他们招手。
“走吧!”桑隅眨眨眼,“我爸妈来接我们了。”
落晴迷迷糊糊地跟着上了车,问了声“叔叔阿姨好。”桑隅母亲跟她坐在一起,拉着她的手,问长问短。
开车的是桑隅的父亲。落晴本是偷瞄着桑隅的,无意扫过他们之间,她却感觉父子俩之间显得很生疏。
一路上,桑隅从不接父亲的话,即使父亲开口的次数寥寥可数;桑隅父亲的目光,却时不时地往儿子的脸上瞟——但毫无例外地,都被拒之千里。
桑隅母亲留落晴吃晚饭,落晴一方面想到家里冰箱确实没什么菜,一方面又抵不过桑隅母亲的热情相邀,便答应下来。妇人心花怒放,从进家门开始就一头扎进厨房,嚷嚷着让桑隅父亲打下手。
落晴看着厨房里“诺诺连声”的男人和已经系好围裙开始忙活的妇人,心底泛起甘涩的暗流,胸口充盈着不知名的暖意。
仿佛时光刹那倒流,朦胧温暖。
是她的一场久违的梦。
离开饭还有一会儿,落晴觉得一个人待在客厅有点不自在,索性跟着桑隅到了他的房间。
她诧异地发现桑隅的房间到处是些小玩意儿,藏在房间的各个角落。她随手拿起一个海螺,问:“桑隅桑隅,这是真的海螺壳吗?”
桑隅感觉有点好笑,说:“这是我爸出海的时候给我带回来的,还能是假的?”他走近,拿过那个海螺壳,把它放在落晴耳边。
“嘘,你听哦。”他笑着说,笑容缱绻温柔。
“是海的声音呢。”
落晴也笑起来,“真好听。”
“喜欢的话就给你吧,睡觉的时候抱着听。”桑隅开玩笑地说。
“这是你爸给你的,我拿走不太好。”落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。
桑隅愣了愣,笑道:“没关系,都好久之前了。”
落晴挠挠头,感觉没什么不妥,便接下。
她环顾四周,发现新大陆似地从一个箱子旁边发现一把吉他。
“你会弹吗?”落晴指着问。
桑隅顺着她指的方向,眸光微动。
“从前会的,现在应该忘记了。”
“你试试嘛!”落晴怂恿。
桑隅拿起那把吉他,很小,被高大的他抱在怀里,甚至像玩具。他走到窗边坐下,轻轻拨动几根弦,小吉他发出悦耳的声音。
“你怎么会学这个呀?”落晴突然问他。
桑隅低头摆弄着琴弦,说:
“这是我爸带给我的。”
“我原先,是为他学的。”
父亲一次回来,给桑隅带来一把小小的儿童吉他。他说桑隅学会了吉他,一定要弹给他听听。于是桑隅拼命地学,独自在房间里捣鼓线谱和指法。
可是最终,父亲也没有听他的演奏。
吉他从此被放在角落,蒙上时光的尘埃。
落晴看着他埋头摆弄手里的小吉他,发自肺腑般感叹“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这样一个航海的爹爹”。
桑隅抬头看着她,又笑起来。
“这有什么好的?”
“他以前干航海的时候,可老不在家。除了每次给我带点东西,我感觉自己都不像他亲生的。”
落晴忽然明白桑隅和他父亲之间若即若离的隔阂。她拍拍桑隅的肩膀,也冲他笑。
“他给你带这么多礼物,对你多好呀!”
“你爸肯定也是有自己想要追逐的东西吧,才会对航海那么执着。”
“反正他现在留在家里,你可以弹给他听听。”
桑隅被落晴的话逗得扑哧一笑。
“我这么大个人了,还用这么小的吉他给我爸妈搞感恩晚会?”
“唔......倒也是。”
“——不过,你要是不好意思弹给他们的话,我听听总行吧!”
桑隅微怔。
最后一抹晚霞照进面前女孩儿的眼眸,里头好像藏了光。
空气皆是慢时光的暖调,心跳是突兀的节拍。
心头的一点荒芜,恰如旱地遇霖,极原遇暾,泛起茸茸绿意。
他从小不理解父亲“数月一归家”。
每当收到礼物便让自己显得满心欢喜,叫父亲高兴。
每次父亲回来就黏着他讲故事,让他为自己多说几句话。
每回父亲让他做什么,他都尽力做到最好,以为这样可以让父亲在家里多停留片刻。
可是父亲从未听过,他的吉他。
父亲停工休假后,桑隅并没什么高兴的表示。他只是希望不要让生活乱套,就好。
于是搬家的时候,他倔强地抱着自己的一个小箱子,坐在原先的家门口,说什么都不走。
桑隅没什么朋友,但他舍不得自己嬉闹过的院子。
更舍不得这块从前能够期待父亲停留的温水港。
他大声地哭闹,被父亲拖上车。
他在车门被关上的瞬间,哭喊着说:
“你不是我爸爸!”
但他终于还是离开了,到这个四处是山的小城。
他始终和父亲保持着距离,甚至偶尔的亲近也被他计算得精确。
不失礼貌,却刻意地划出一条界线。
他原以为,成年之前都要这样平平稳稳浅浅淡淡地过下去了。
可是他遇见了落晴。
一个脑回路清奇的女孩,一个总能呛他一口的女孩,一个莫名其妙喜欢淋雨的女孩。
一个请他喝可乐的女孩。
一个需要由他来保护的女孩。
他可以在她面前做自己,不用斟酌字句。
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或许没有想象的那么平平无奇了。
至少,还有那一点光的存在。
他愿成为她的骑士。
“想听什么?”
“你喜欢什么就弹什么呗。”
吉他的音色像一块木,柔和而带着粗糙的质感。
一弦一弦,划开了傍晚的缄默寡言。
桑隅的父亲收回正准备敲门叫他们吃饭的手。
他站在门外,不由得舒展了眉头。
“弹得真好啊。”
屋内的桑隅好像察觉到什么,抬眉朝门的方向望去。
那天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,雨停了,天色明净如洗,叫人生出淡淡的欢喜来。
桑隅向前走几步,突然轻轻喊了一声。
“落晴。”
不是“阿晴”。
身侧的女孩止住脚步,一双澄澈的眸子望向他。
他略有些傻气地举起手指天,女孩儿不明所以地跟着向上看。
“你看啊,落晴。”他喃喃地说,嘴角弯起。
“雨落天晴。”
(敲敲说一句:赠礼是小番外哦